濃縮果汁

我有提過阿嬤的事嗎?

如果要說我對人生的第一段記憶，
大概是3、4歲時還住在景美興隆社區，
公寓前面有個小坡道，
阿嬤在傍晚常會帶我們到那邊走一走，
吹吹風、跑一跑
在橘橙色的夕陽下，有我、姐姐還有阿嬤。

後來上國小就搬到現在的家，
白天父母都在上班，放學後的中餐由阿嬤準備，
幾乎都是一碗蒸蛋和一盤滷白菜豬肉，
也許是阿嬤年輕時是辛苦過來的，
煮得菜都很鹹，一口蒸蛋可以扒上一大口飯，
每天菜單大同小異，
我總是一邊看電視一邊吃飯，
阿嬤說起她年輕時的故事，
那都是半世紀前的事了，她仍回憶得有聲有色，
有時我看電視太專注了，有一聲沒一聲地應和，
有時會認真得和她聊上幾句，阿嬤就因為開心而說得更起勁。
這樣簡單的情緒反應，連當時才8歲的我都感覺得到。
而每天中餐的鹹蒸蛋，變成最懷念的阿嬤手藝。

國小三、四年級時，我有很嚴重的睡眠障礙，
每晚都因睡不著而害怕，常常吵得要和媽媽睡，
但媽媽隔天要上班，總是鍞上房門不讓我影響她睡眠，
只有阿嬤不忍心鍞房門，
讓我走頭無路時可以摸黑走去她房間，
每次只要溜進阿嬤房間，就好像溺海者爬上小舟一樣，
有種獲救的喜悅，
漫漫長夜有阿嬤相伴，
我就靜靜地爬上她的床，擠出一個位子，安心地進入夢鄉。

如同現在一樣的真夏時節，阿嬤會買青草回來曬乾，
然後用大鍋子煮古味純甜的青草茶，
不加薄荷也沒有人工調味，
甘純好喝，冰冰涼涼的夏天滋味，
長大後買市面上現成的青草茶，總覺得不純正，
沒有曬過太陽的香味，也沒有阿嬤煮的好喝。

就這樣，阿嬤靜靜地參與我童年的時時刻刻，
從每天回家吃飯的國小生活，國中時課業繁重，高中時交際廣闊
阿嬤仍然烹煮菜餚、在陽台種花種草、把衣服曬乾又折好，
日復一日，直到我高中畢業那一年，
也是夏天，阿嬤早早吃過午餐後，收捨好餐具，
她說她要去睡一會兒，不用特別叫她，
這就是她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那是2000年。

然後阿嬤在安養院住了9年，
爸媽一星期去看她二、三次，
起初阿嬤即使在睡夢中，
口裡還是喃喃唸著"要去煮飯"、"該把衣服收進來了"，
這些細微瑣事，就是她心中最重要的事。

今年初夏時節，一個非常忙碌的星期五，
桌上文件一大堆，心裡也亂慌慌地
突然接到弟弟打手機給我，
我立刻就知道，阿嬤要走了，
緣盡於98年6月26日，享年95歲。

那天眼淚就是這樣嘩啦嘩啦流個不停，
和阿嬤之間的回憶，
像是一大疊舊照片被風吹起，
飛舞在腦中，
傍晚的小坡道、中午的鹹蒸蛋，
全部的全部，就在這個夏天畫下句點。

我有提過阿嬤的事嗎？

往往最親暱的人，反而不會掛在嘴邊，
阿嬤沒有留下什麼，也幾乎沒拍什麼照片，
但以後每個初夏時節，都會讓心裡的那些舊回憶，
再次紛飛。